第58章危峦见春晖(四)
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缠,天地寂然,只余这彼此之间的遥遥相望。片刻后,屋里传来脚步声。卫彦昭跨出门槛,正巧瞧见贺兰璋,他张了张口,还未来得及说话,余光一偏,看见了不远处的萧绥与沈令仪。萧绥见他出来,顺水推舟,朗声开口:“卫彦昭,快来,把她扶进去。刚才她随我去打扫战场,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,吐得不成样子,胆汁都快吐干了。卫彦昭不敢怠慢,疾步上前,将沈令仪小心接过,随即扶着她往院内而去。那二人一走,院前只剩下萧绥与贺兰暄。
萧绥上前两步,见贺兰璋怔怔盯着自己,不由得失笑:“怎么?看傻了?“贺兰暄这才回过神来,目光从她发丝到衣角来回扫过,声音里带着急切:“你怎么样?没事罢?"话音未落,他余光瞥见她肩头一道血痕,心口猛地一紧,伸手便要去碰,“这是怎么了?真受伤了?”萧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,随手攥住他伸到半空的手,淡淡道:“没事,那不是我的血,估摸是哪儿不小心蹭上的。”贺兰暄闻言,这才把心往下压了压,本想收回手,却被萧绥牢牢扣住。她垂眼看着他那双手。那双手早已失了从前的白净。皮肤粗糙,手掌上新磨出的茧子硬得像砂纸。细细一瞧,边缘还横着两道烫伤的痕迹,刺眼,更刺心萧绥的眉头倏地拧了起来,她语气冷肃:“你这手是怎么弄的?”贺兰暄侧过头,目光躲闪:“不碍事,军医营里杂事多,这些日子忙,等过几日闲下来就好了。”
萧绥指尖摩挲着他那道已稍显陈旧的伤痕,心头无端涌上一股火气,短暂沉默了片刻,她忽然偏过头,冲着院内高声喊:“卫彦昭!我让你照看人,你倒好,当真把人当杂役使唤了?”
贺兰暄吓了一跳,眼睛瞪得圆圆的:“阿绥,你别喊!别让师父听见。”萧绥一抬眉毛:“我当然得要让他听见。”贺兰暄急得脸颊泛了红,只好连拉带拽,把她往远处僻静的小径拖去。他一边走,一边急急解释:“我既然说要学医,就得和别人一样。师父说过,他当年入行的时候,也是日日挑水搬药,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。”萧绥扯了扯嘴角:“你听他胡扯,我才不信呢。当初听见你叫他"师父',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。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我看他八成是想给自己抬辈分,憋着坏想占我便宜。”
贺兰暄怔了一下,扭头望着她,脸上满是窘迫:“啊呀……不是的,师父肯定没有那个意思。”
走着走着,四周渐渐荒僻下来,只有风声拂动。萧绥忽然拽住他的手,逼得他停下脚步。
顺势回过身,她定定望着贺兰暄。方才还带着凌厉的神色,此刻却忽然松弛下来,眼底漾出温意,唇边似有若无的笑。轻轻抬起手,她指尖轻轻掠过对方的脸颊,像拂去一层不该存在的阴影。声音压低了几分,带着一丝揶揄:“逗你玩儿的,你还真信了?”贺兰暄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了萧绥的当。
她总是这样,时而正经得让人透不过气,时而又玩笑得毫无章法,来来回回,让他永远摸不准分寸。
“你又……“话到嘴边,贺兰暄一时羞恼交加,瘪着嘴把脸别过去,不肯与她对视。
萧绥看他这副模样,心底偏生起几分逗弄他的兴致。恰巧他身后立着一堵灰白的墙,她上前一步,手掌“啪"地按在墙上,将人困在怀中。身体前倾,她与他四目相对,眼神带着逼视的意味。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。
贺兰暄胸口猛地一震,呼吸乱了拍子,慌慌张张往后退半步,却已无处可退。后背紧紧贴住墙壁,他的脸红得发烫:“你干什么?”萧绥唇角微翘,声音压得很低:“说,这几日有没有想我?”贺兰暄垂下眼,睫毛微颤。他当然想,想得心口发慌,想的夜里辗转难眠。可是这些话哪里好意思说得出口。于是只重重地点了点头。萧绥见状,唇边笑意更深:“有多想?”
贺兰暄抿了抿唇,神色里有些无奈。他不喜欢被她这样牵着鼻子走,可心里压着的话又翻涌不止,憋得胸口发疼。沉默了半响,他抿了抿唇,终于轻声开口:“特别想。”
他喉咙滚动一下,像是刻意鼓足了勇气:“前些日子,关内送来一批伤兵,我问了他们前线战场的情况……有人说,你被敌军围住了,他们嘴里还喊着要活捉你。"话到这里,他忽然噎住,像被什么堵在喉咙里。半响,他深吸一口气,抬起眼,眼里全是压抑不住的焦灼与惶惑:“所以后来呢?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?为什么这仗打了这么久?你真的……真的没有受伤吗?”
萧绥没有立刻开口,只静静凝望着他。那一瞬间,她竞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,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融化。融化在他的眼神里,在他笨拙却真切的牵挂中数日来的艰辛与困苦,杀戮与残忍,都在他这一声声追问里逐渐退散。战场上,那一具具倒在自己刀下的身影,像无边无际的阴影压迫着她,她时常怀疑自己已然失了人性,变得不知怜悯,不知畏惧。可此刻,站在贺兰璋面前,她忽然像是被重新捏塑了血肉。那些因战火腐蚀掉的部分,在他的惦念里渐渐回温。麻木的神经渐渐软化,停息的脉搏逐渐复苏,她重新拥有了作为人该有的直觉与感受。“那点儿小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