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危峦见春晖（三）
对于军医而言，断肢伤并不稀罕，处理起来也早有固定的程式一一火灼止血。烙铁烧得通红，抵在断口,血管瞬间焦缩,血与腐气俱止。贺兰暄拿来一壶烈酒,他将封口的油纸撕开,然后单手扶起孙小丰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,再将酒坛抵在他唇边，喂他一口口喝酒。他声音压得极低，像在哄小儿一般：“多喝些，喝醉了，待会儿就不那么疼了。”
孙小丰咽下嘴里的那口酒，忽然咧嘴笑了一下。那笑容浮动在他这具支离破碎的躯体上，显出了几分别样的凄凉。
“这酒真好喝，"他低声感叹，“我长到这么大，还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。”这话听得贺兰璋心酸不已。想来这个年纪便披甲上阵的，大多是家境清寒的穷苦孩子，本指望着靠一身胆气博个军功，换个前程。哪知时运不济，这样年轻便断了手臂。往后还不知得拖着这副残躯，走怎样艰苦的路。这一碗酒，本该是少年人生的开端，热烈、明亮，如今却硬生生成了一段命运骤然折断的注脚。
酒水虽能麻痹人的一部分神经，可火灼伤口的痛楚非比寻常。贺兰暄望着孙小丰那张还带稚气的面庞，实在不忍心。当医官举起烙铁时，他索性将少年牢牢箍在怀里，既是为了固定，也是为了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。
惨叫声几乎要刺穿贺兰暄的耳膜，空气里夹杂着皮肉焦糊的气味。贺兰暄的太阳穴上鼓点似的砰砰直跳，心头像被重槌一下一下敲打。万幸，伤口很快止住了血。
孙小丰整个人瘫倒下来，像是去了半条命，只余下细若游丝的呼吸。贺兰暄将药粉撒在丝棉上，双手颤得厉害，却仍旧一丝不苟地替他裹好伤口。神情专注，像是要用自己的耐心和克制，将这点可怜的生命重新聚拢起来。营里给伤兵们一一安排了营帐，将所有人妥善收容了进来。贺兰暄将孙小丰安顿好，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，见并无异样，这才端着盆子往河边走去。
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。夜色沉沉，风吹得水面泛起细细的涟漪。他蹲下身，把伤兵们换下来的旧衣裳丢进盆里，又舀了水。水声一响，血迹立刻晕开，瞬息间将一盆清水染成腥红。那颜色在月光的渲染下过于刺目，映得他眼睛生疼。他盯着那团血水，脑子里却是孙小丰虚弱的哀嚎、和白天那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。压抑了许久的不安与惶惧终于翻涌上来，胸口像是被什么撕开一条口子，顷刻间灌满了冷风。
他想萧绥，想得心乱如麻。
她会不会受伤？伤得会不会比孙小丰更重？那么多敌人盯着她，若是都奔着她去，她的身影会不会比这些伤兵还要狼狈、危在旦夕？贺兰暄呼吸急促，手指发抖，眼前那一盆血水愈发浓艳，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进去。
他再也支撑不住，身子一歪，直接坐在泥地上。一张脸埋进双臂里，他肩膀颤动，泪水决堤般滑落，哭声闷闷压在喉间，却仍旧止不住地往外涌。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。
恨自己无能，只能苟活于阴影，连护她片刻的力气都没有。肩头的孱弱，仿佛沉重的枷锁，将他牢牢钉死在泥泞里。若能像叶重阳那般强健勇武，手握刀锋，于危急骤至时挡在她身前，替她扛下哪怕一次，也好。
可惜，他不是。
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，茫然无措地等待。心头焦灼翻涌，却无处安放。他像困兽囚笼，竭力伸展爪牙，却终究抓不住任何东西。数着日子，距离与萧绥分别已有第八日。
整整八日。
若要拿下一座凤陵城，以她的行事作风，早该有了结果。可至今半点音讯也无。究竟是什么绊住了她？
他不敢再往深处想。越想，心越是像坠入深井，四周全是看不见底的黑水。绝望一点点往上涌，几乎要把他的理智彻底淹没。他只能一遍遍在心中默念，近乎执拗地祈祷。祈祷她能快些传回消息，祈祷她安然无恙。
上天似乎终于听见了他的低语。
两日后，晨光才在天边蒙蒙亮起，贺兰璋正弯腰添火，准备熬药。忽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奔来。
卫彦昭的身影破风而至，他满脸涨红，带着火一样的气息。“胜了！前线大捷！"他一边跑，一边高声喊。手里的葫芦瓢"啪"的坠在地上，溅起几滴水。他顾不得捡，当即踉踉跄跄地迎上去，声音颤抖：“你…你说什么？”卫彦昭停下身子，弯腰大口喘息，双手撑在膝盖上：“前线传来急报，凤陵城已然收复！现在要调一部分军医去前线随军，立刻出发。”贺兰暄胸口像是被火点燃，滚烫的热流直直涌上来，眼眶瞬间泛红。他张嘴，唇颤抖着，话到喉咙却卡住，终于挤出几个字：“那我……“你自然也随我一起去。"卫彦昭的目光一瞬柔和下来，带着几分怜惜。过去几日，贺兰暄的惶惶不安几乎是刻在脸上的，他全都看在眼里。只是看见了，也只能装作没看见。因为心里清楚，有些苦劝不来，有些恐惧说不得。安慰的话若说得太多，反倒像是在揭人伤口。贺兰暄连连点头，唇边不由得绽出一抹笑容，然而未等笑容彻底舒展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，追问道：“那殿下她…”卫彦昭摇了摇头：“不知道，来人没细说，他们催的紧，要咱们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