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梦尽始为人（三）
卫彦昭刚踏出门槛，听得这一声急促的唤，脚步顿住，回过头时，眉梢轻轻一挑：“怎么,还有事？”
贺兰暄看着他的眼睛，脑海里不禁闪过这些日子在大魏的种种经历。他一路被猜疑、被厌弃、被欺凌，几次差点活不下去。直至遇到萧绥,想到她那日在漫山遍野的风雪中不顾性命地寻找自己,还有昨夜那突如其来的一抱……想到这里，他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，快步上前，目光恳切地望着卫彦昭：“求先生教我医术。”
话音刚落，他一提袍角，端端正正地屈膝跪了下去。卫彦昭年纪尚轻，还从未受过旁人如此大礼，眼下见状，登时吓了一跳。他整个人瞬间绷直了背脊，眉目里满是惊诧，下意识地伸手便去扶起跪在地上的人：“诶诶诶,你这是干什么？我可受不起！有话好好说，咱们可不兴这一套啊！贺兰暄却固执地将他的手推开，膝盖抵着地面，姿势反而更加坚定：“我知道自己身份不堪，本不该向先生提此请求。只是这一次若不开口，我怕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了。”
卫彦昭皱起了眉，无奈地开口劝说：“你若只是想寻些事打发日子，何必非学医不可？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多得是，随便挑一样也比这样来得轻松。”贺兰暄眉心紧蹙，姿态越发低微。他垂下眼，声音很轻，语气却异常坚定：“我想学医，并非只为打发时间，而是……“他迟疑片刻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，神情纠结难言。
卫彦昭见他吞吞吐吐，自己反倒先着了急，忍不住追问：“而是什么？”见贺兰暄踟蹰不语，卫彦昭弯下腰来，目光与贺兰璋齐平：“你倒是说话啊，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？”
贺兰暄咬紧牙关，强迫自己抬起头，迎上卫彦昭那双清朗却微微含着迟疑的眼睛，声音低哑而坚定：“我想给自己求一个新的立场。”卫彦昭眼底顿时有了些波澜，他眉头微微蹙起，双唇微启，似是想说些什么。
贺兰暄却没让他开口的机会，嗓音压得更低，话语里满是隐忍已久的苦涩：“我出身北凉，这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改变的事实。如今殿下待我仁厚，可我偏偏因为这无法选择的身份，注定要被拖进两国纷争之中，哪怕什么都不做，也注定要背负天然的敌意。”
他低下头，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，再抬头时，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：“我不甘心！我不甘心此生此世只能做殿下的敌人。先生方才说医者无疆，我心中大受触动，便想，若我能以医者身份自立于世，或许就能从这无穷无尽的纷争中脱身出来。有朝一日，当天下人提起"贺兰璋'三个字时，也能想到些别的东西，而不是只记得我来自北凉，是个北凉人。”卫彦昭胸口一震，方才那点敷衍的念头彻底烟消云散。他定定地看着贺兰璋，午后的天光从檐角倾洒下来，映在贺兰暄瘦削而苍白的面容上，将他脸上的血痕与淤青映照得分外刺目。
医者仁心，终究是见不得旁人受苦，更何况他如今就跪在自己面前，毫无保留地袒露着一身伤痕与委屈。
卫彦昭只觉喉头堵得发酸，他轻叹一口气，终于还是伸出手去，扶住贺兰璋的胳膊，声音柔和了几分：“你先起来罢，地上凉，仔细再伤了膝盖。”贺兰暄却摇摇头，不肯起身：“先生若不答应，我便不起来。”见卫彦昭神色犹豫，他又急忙补充道：“只要先生愿意教我，我什么苦都吃得。我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，再苦再难我都能受得住，求先生能收我为徒。”
卫彦昭眉头深深皱起，神色间满是为难。踌躇再三，终究叹息着解释道：“你的苦衷我明白，我也并非不愿教你，只是我年纪尚轻，医术尚浅。当年我父亲曾严厉叮嘱过我，不可随意收徒。更何况你的身份”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住，面上浮起几分惭愧，不得已吐出实话：“你毕竞是北凉质子，身份敏感。若我擅自收了你，万一有人追究下来，这干系我怕实在难以承担。”
贺兰暄听到这里，眼底燃起的那点光瞬间熄灭。他静默了片刻，垂眉敛目的看向地面，肩膀微微抖了一下，声音轻成了一口气：“是我一时冲动，未考虑周全，让先生为难了，实在抱歉。”
卫彦昭心头不忍，伸手去扶贺兰暄。
贺兰暄缓缓站起身，脑袋垂在胸前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，像极了株被寒霜狠狠打过的苗子。
卫彦昭看在眼里，心底顿时生出几分不自在，既愧疚又有些难言的心心虚，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要被对方眼底的失望给烫伤似的。他抬起手，揉了揉鼻子，随意寻了个借口，脚底抹油，匆忙转身离去，只留下贺兰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。
贺兰暄伫立在院子里，久久未动一下。日头渐高，暖意落在他苍白的脸上，他却仍觉得浑身冰凉，眼前发黑，一颗心像被丢进了井底，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去。
好不容易鼓足勇气，想替自己寻一条出路，到头来终究还是撞在了身份这堵高墙上，狼狈地退了回来。
良久，直到鸣珂从厨房端了汤药回来，远远瞧见他还站在檐下吹着冷风，这才赶忙上前，把他推回了屋里。
鸣珂把药碗放到桌上，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，见他垂着眼睫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，忍不住